传奇哲学家造梦“新拉丁帝国”
刘小枫
1945年8月,在二战行将结束的时候,著名法国哲学家亚历山大·科耶夫突然给法兰西的新领导人上了一份长长的“奏折”。
当时的法国刚刚开始重建,人们脑海中总还是充满了对和平的期待——痛苦的战争煎熬总算过去了,好日子才要开始,不是吗?偏巧这位冷静的哲学家却给法国当局浇了大大一盆冷水。科耶夫开门见山,法国没有因为“战胜”而获得充分的安全,未来它甚至可能重蹈德国的覆辙。原因有二:
其一,战败的德国很快就会复苏,这位传统对手不会就此消失在历史舞台上;其二,西进的苏联集团和东进的美英集团很可能会从盟友变为敌人,假使双方开战,夹在中间的法国能够承受更大规模的战火洗礼吗?
科耶夫1902年出生于莫斯科,家庭富有,跟政界关系密切,也是书香门第,为著名现代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的侄子。1919年,科耶夫离开苏俄,前往德国,靠做生意来维持生活,同时研究哲学。1926年,他获得了海德堡大学的博士学位,导师是德国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1933年,他移居法国。
很可能是因为有以上丰富而复杂的生活阅历和思想背景,科耶夫很敏锐地看到,苏联和美国都不是凭靠一个国家的力量才达到今天的地位,未来的对抗是两大阵营、两个集团之间的对抗,民族国家作为国际政治冲突主体的时代,一去不返了。一面是苏联集团,另一面是美英集团,孱弱的法兰西民族想仅凭自己的力量就获得安全保障,无异于痴人说梦。
好在法兰西在欧洲文明的地图上不是一个十足的异类,,她与周边的西班牙民族、意大利民族都说罗曼语,都有天主教的文化背景。不仅如此,法国在非洲还有大量的殖民地,这是她远胜于德国的地方。法国完全可以据此组织起一个足以与苏联集团、美英集团相匹敌的帝国式联盟,问题只在于法国人民有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
1789年7月爆发的法国大革命,打碎了欧洲王权政治的旧格局,就连黑格尔这样的大哲学家都认为,拿破仑战争(1803~1815年)带来的现代民族国家模式,将会成为未来德意志统一的根基。如今要法国人抛弃自己一手创建的基本政治单位,谈何容易?科耶夫感慨法国人的民族本位传统太根深蒂固了,这严重地妨害了她与“拉丁姊妹们”结成新的政治实体。只有以拉丁天主教的传统代替大革命的传统,法国才会有出路。
拉丁天主教民族的生活方式既不同于新教徒,也不同于东正教徒,他们对于典雅艺术有种独特的追求,对于自己的文化遗产有着强烈的喜爱和执著,这是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帝国联盟防止西方自由主义和东方共产主义侵蚀的坚强堡垒。科耶夫提醒戴高乐,一个杰出的法国政治家必须着力培育法国人民对于这种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热爱。凭借这点,法国人民会与西班牙、意大利人民找到共同语言。
要推行这样的设想,首先就要尽可能地获得国内政治力量的支持。法国国内左、右两翼政党吵闹不休,尤其是势力强大的左翼社会党,对于这样的拉丁帝国构想是不会感兴趣的。谁才是潜在的盟友?
科耶夫想到了法国共产党,从名义上来说,它与社会党派同属于泛左翼联盟。但法国共产党毕竟不同于社会党,二战期间它曾经领导了法国地下抵抗运动,具有强大的组织纪律和丰富的斗争经验。更重要的是,法国共产党本能地反感英美的个人主义价值观。科耶夫甚至说,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共产党具有“保守性”的优良品质。长期坚持斗争的法国共产党不是苏联的附庸,它既有相当的独立性,又有改造法国狭隘民族主义的愿望。所有这些都会为拉丁帝国铺平道路。
科耶夫相信世界大同是人类历史的目标,但这一目标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帝国式国际联盟作为中介。帝国间的斗争是长期的,新拉丁帝国的产生,无疑会大大推动这一进程。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是他在2018年7月北京大学法治研究中心与英国埃克塞特全球中国研究中心联合举办的第一届“法意”暑期学校上的专题演讲摘要,由傅正(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博士后)整理。